而小院的主人却是越来越矮小,越来越瘦弱了。小院外的南粤大地呢,却是越来越高大了,越来越丰美了。
那是任仲夷和几代人以心血为墨,共同写就的一篇立体的雄文。繁华的集市是饱满的标点,富饶的山川是闪亮的诗行,喜悦的人群是欢活的文字!
在任仲夷最后的岁月里,很多人已经不忍前来打扰他了。小院的来客最多的是那些灰头灰脸却又热情异常的麻雀们。每天早上,小院的主人———那位可敬的老人或他的老伴会端起小米粒或玉米糁,像村妇一样慢慢悠悠地走到院子当中,不等他们脚步站稳,饥饿的抑或是性急的麻雀们便像一群可爱调皮的馋嘴孩子,争先恐后地挤上前去,围拢在他们身旁,“吱吱喳喳”地叫闹着,仿佛只有它们才是老人最疼爱的小宝贝。老人把鸟食漫撒出去,鸟儿们拥挤着,争抢着啄食,直到吃完砖缝里和草丛里的最后一粒米,然后拍着圆圆饱饱的肚囊,到远处的朋友家玩闹去了。直到傍晚的时候,两位老人要去准备晚饭了,尽兴而归的鸟儿们再次回到家里来,一齐叫嚷着“饿了,饿了”,“开饭,开饭”。于是,老人再次走出来,给鸟儿们准备晚餐……
任仲夷去世的前一年,特意回了一趟老家,拜祭了一下祖坟。
他已经60年没有回家了。
那是**省邢台市威县的一个偏僻贫穷的小村庄,北方式的意识,北方式的落后。他的心里酸酸的。
他的老家还是义和团运动的发源地,县城里有一个展览馆,有很多雕像,很多模型,宣传的还是传统的那一套。殊不知,这些100多年前的乡民们,他们是英勇的,爱国的,却是愚昧的,封闭的,他们诅咒现代科技文明,盲目排外,他们代表的只是传统的小生产方式,他们迷信的仍然是封建蒙昧主义。参观完了,县领导准备纸笔,希望他题词。可他能题什么呢?想了想,沉重地写道:“切记落后就要挨打!”
村里的小学太破了,他决定捐出10万元。陪同的县、市负责人也纷纷表示捐款,重新盖一座新小学。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,但小学取什么名字?大家都说,当然应该叫“仲夷小学”了。可任仲夷坚决不让,他说还是叫“务实小学”吧。
他的视力全面退化了,电脑不能用了,便让人送给了这座小学。
可不长时间后,有村民来信反映,那台电脑并没有送到小学,而是放在了村干部的家里。唉,中国的事情啊,往往说不清楚哩。
这个时候,任仲夷已经去世了,不知那台电脑怎么样了?
任仲夷曾说:“人是呱呱地生,快快地长,慢慢地老,悄悄地去。”
对这个即将离开的世界,他有着太多的热爱,也有着太多的无奈。他常说,自己不悲观,也不乐观,而是达观。好多事情他是看不到了,但他仍然相信那一天终究会到来。
达观的他,即使面对着眼前触手可及的死神,也一如往常地平静。
每当别人来探望时,他仍是那么打趣地说:“我1983年11月切除了胆囊,虽然没有了胆,却有点天不怕地不怕,可以说‘浑身是胆’。1993年11月,又把胃切除了五分之四,那时我已经八十岁,动这样的大手术也就‘无所谓(胃)’了,也可以说‘无所畏惧(胃具)’了。快90岁的时候,一只耳朵失聪,但我‘偏听不偏信’。后来,一只眼睛也失明了,真是‘一目了然’啊。现在,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,我是彻底地‘目中无人’了,哈哈哈哈……”
说完这些趣话之后,他还会平静地交代遗言,他说,每次向别人作遗体告别时,就难受一次。人去世了,就没有知觉了,向死人告别,让活人难过,还干扰很多人,这个做法该改一改了,希望自己能悄悄地走。所以,自己的丧事要一切从简,发个讣告,告知亲朋好友,或举行一个简单的悼念仪式就可以了。悼念仪式的气氛不要搞得那么沉痛,要轻松些,不要让大家难过,让大家保重身体,好好地活着。
再让我们看看他给三个儿子的遗言吧。
他与大儿子主要谈孙女的教育:“心里要有是非标准,心中要有真理,因为这个世界毕竟是有真理存在的。叫她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,一个正直的人,一个追求真理的人。”
对二儿子和儿媳交代的是在美国上学的孙子:“不仅要以外国人的眼光看美国,还要学会用美国人的眼光看美国,这样有利于中美两国的沟通和往来。”
他拉着三儿子的手深沉地说:“你除了抓好企业,抓好经济外,还要多从政治上关心国家的事情啊!”
这是一个职业政治家的遗言!
2005年11月15日,任仲夷在广州悄然去世。
令人万分惊奇的是,1980年的这一天,竟然正是他来广东上任的日子,在中山纪念堂召开的干部大会上,习仲勋传达了中共中央的通知,掌声雷鸣,笑声震瓦。这期间,不多不少,正好是25年———四分之一世纪。
那一天,广州的白玉兰树垂首沉默,憔悴的花瓣纷纷落下,落在路面上,车顶上,人的头发上,密密麻麻的,松松酥酥的,像北方晶晶莹莹的雪,像南国淅淅沥沥的雨。而那沉郁的香气,像浓厚的大雾,又像是漫天的月辉……
上一页 [1] [2] [3] [4] [5] [6]